五一前夕，68岁的黄河只身来到上海，与律师拟好申诉书，预计节日后提交到最高人民法院申诉。
他说，80后和90后有很多人玩过他生产的“黄河牌玩具枪”。但作为生产商负责人，他已服刑十余年。
2003年，国企下岗的黄河在福建晋江的村里开办了一家玩具厂，他从香港买回台湾生产的玩具枪，然后仿制。得益于当地侨胞，他的玩具枪一度远销东南亚多个国家。
2010年，公安部印发了《公安机关涉案枪支弹药性能鉴定工作规定》（以下简称《鉴定规定》），明确了枪支认定标准——对不能发射制式弹药的非制式枪支，枪口比动能大于等于1.8焦耳/平方厘米即认定为枪支。
2011年7月，黄河被警方刑拘。根据判决书，公安机关扣押其玩具厂近两万支塑料枪成品，其中5728支具有致伤力，认定为枪支。2012年，因非法制造、买卖枪支罪，黄河一审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其上诉后被驳回。
事实上，关于枪支认定标准，一直都有争议。
据央视新闻报道，2016年底，摆摊打气球的天津大妈赵春华被天津市河北区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3年6个月，罪名是非法持有枪支罪。她被定罪量刑的依据，正是前述《鉴定规定》。2017年1月26日，天津市一中院综合考虑赵春华的各种情节，对其量刑依法予以改判，以非法持有枪支罪判处她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联合发布《关于涉以压缩气体为动力的枪支、气枪铅弹刑事案件定罪量刑问题的批复》，明确了气枪铅弹刑事案件定罪量刑标准，不仅应当考虑涉案枪支的数量，而且应当充分考虑涉案“枪支的外观、材质、发射物、购买场所和渠道、价格、用途、致伤力大小、是否易于通过改制提升致伤力，以及行为人的主观认知、动机目的、一贯表现、违法所得、是否规避调查等情节等。”
去年12月6日，经过4次减刑后，服刑11年5个月的黄河刑满获释。出狱后，黄河告诉九派新闻，他一直怀着期盼，熬过了狱中十余年。他会继续申诉。
以下是与黄河的对话。
【1】“只是打到人身上会有红点”
九派新闻：为什么申诉？
黄河：如果是法律规定的真正意义上的枪支，我也没话说。
九派新闻：给你定罪的依据是什么？
黄河：是根据公安部2010年印发的《公安机关涉案枪支弹药性能鉴定工作规定》，它对非制式枪支的认定标准是，枪口比动能大于等于1.8焦耳/平方厘米。
然而真正要定罪，还是要依照法律准绳。在《枪支管理法》对于枪支的认定中，其基本要件之一是：“足以致人伤亡或者丧失知觉”。而我的玩具枪不可能致人伤亡，他们定我的罪时，说的是“既有致伤力”。
九派新闻：当时的过程还记得吗？
黄河：鉴定是公安自己鉴定，然后检察院起诉。
（根据驳回判决书，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认为，《枪支管理法》第四条规定，国务院公安部门主管全国的枪支管理工作。根据以上规定，公安部是枪支管理工作主管部门，其负责管理枪支的标准化工作，在没有国家标准的情况下，有权根据需要报国务院标准化行政主管部门备案后制定的枪支的行业标准。根据公安部制定的《鉴定规定》，枪口比动能大于等于1.8J/cm2非制式枪支均应被认定为具有杀伤力。）
九派新闻：你怎么确定你生产的玩具枪不会“致人伤亡或丧失知觉”？
黄河：我这个玩具枪一直给小孩子玩，（我听说）都没有出事的，抢劫都没人用这个玩具枪。它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只是可能打到人身上，皮肤会有红点，但一两个小时就消失了，我们用手拍一下皮肤也会打红啊。
1.8焦耳是什么概念？就是从二楼撒尿下来的力气，怎么打都不会致人伤亡的。杯子放在桌子上用力敲一下就有1.8焦耳，随便弄个玩具枪都很容易超过1.8焦耳。
而且，这个新标准比原标准（2001年公安部发布的《公安机关涉案枪支弹药性能鉴定工作规定》以来的《枪支管理法》上枪支的鉴定标准）降低了十分之一左右；也和公安部制定的至今仍在适用的相关标准自相矛盾（国家军用标准规定：对人体致伤动能的标准是78焦耳）。1.8焦和78焦，差了四十几倍。
九派新闻：你怎么看待你当时的判决？
黄河：判决结果出来后，我眼连着哭了三四天。我问过律师，制造十把枪支就足以死刑。认定我6000多把枪支，能装备一个师，如果真是真正意义上的枪支，判14年算便宜，我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目前，确定“未造成人员伤亡的非制式枪支致伤力判据为枪口比动能≥1.8J/CM2”的《枪支致伤力的法庭科学鉴定判据》在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官网上是不公开状态。 图/网络截图
【2】“现在二三十岁的男孩子应该都玩过我们的玩具枪”
九派新闻：你之前是怎么想到生产玩具枪的？
黄河：我以前在国企做电工，后来下岗。2003年，我在老家村里开了一家玩具厂。我们从香港买样本过来，向它学习、仿制，黄河玩具枪主要面向小男孩，现在二三十岁的男孩子以前应该都玩过我们的黄河玩具枪。
我们从回收站回收家庭电器、塑料等废品，去融化，再做以废物利用，生产过程是非常环保的。依靠人工成本便宜的优势，我们制作的玩具枪在海内外都有销售，最远的到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巴基斯坦等国家。
九派新闻：你们玩具枪的弹药、制作技术等情况主要是什么样的？
黄河：真枪是发射弹药，我们是发射BB弹，也就是塑料球；玩具枪的材质也是塑料，我们是用压缩弹簧推动的，并不是以压缩气体为动力的，不符合《枪支管理法》中规定的“以火药或者压缩气体等为动力”这一情形。我们技术来源主要是香港和日本，日本是世界上控枪最严格的国家，有一两只都要枪毙。
涉案的黄河牌玩具枪。图/受访者供图九派新闻：判决书显示，2005年，你所负责的智高玩具有限公司曾因非法制造仿真枪支被晋江市公安局行政处罚过？
黄河：2005年时，公安机关曾说我是仿真枪，把我的玩具枪没收了，当时我损失了两三百万。3年后，拍卖行又出现了我的这批枪，系公安委托拍卖。当时，拍卖行来找到我，因为我有玩具枪的客户和销售渠道，为了减少损失，我就把他们买了回来，100吨，放到仓库里，到了2011年，这十万支卖到剩下一两万支，也就是被公安机关查获的那些，其中的6000多支被鉴定成了枪支。
黄河从拍卖行拍得公安的仿真枪协议。图/受访者提供九派新闻：看当时的材料，这批枪你拍卖的是被销毁的配件？
黄河：说是配件，实是整支。部分做个样，当时有销毁、拆开，回去后，我们自己又装上了。
九派新闻：现在还有人在做类似的玩具枪生意吗？
黄河：有的，还有以前的同行、客户都吓坏了，把厂子搬到东南亚去做了。这个行业有什么错？
九派新闻：服刑期间有继续申诉吗？
黄河：我在里面就一直在申诉了，但写了材料寄出去后就别无消息。寄了七八年也没有消息，就没有再寄了。我一直想着，出去后第一个任务就是申诉。
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盼头，觉得我会被放出来，因为玩具枪就是玩具枪，假的真不了，我总想着要放我出去了，就靠这样的信念支撑了十几年。
九派新闻：这些年被捕，你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黄河：生意当然做不成了，我整个人破产了，损失几百万。外面欠钱的都不还我了，还有要赔钱的，损失惨重。判刑之后，两个孩子结婚都会影响，但还好小孩长得都很漂亮，女儿嫁出去了是我最欣慰的事。两三年前父亲去世了，这段时间母亲身体不好，我出来就赶紧陪她，统筹时间出来慢慢申诉。
九派新闻记者 裘星
